331—破碎的一天

        以往，大颱風、大淹水、大停電…我家很少有重大災情。但上帝是公平的，終究輪到我嚐嚐重整家園的辛苦。

        萬幸，地震發生在大白天，且我不在家。如果像921大地震一樣發生在半夜，或我「晝寢於軒中」，各位現在看到的可能是訃文了。因為我的書架塌了。

        想像一下，幾千本熱愛高空彈跳的書，想從書架上一躍而下。這不打緊，偏偏這些書都有個玻璃朋友，厭惡風險、苦口婆心且愛管閒事，硬擋著書的去路。我的書，個性和我一樣剛烈，當然是寧為「玻璃」碎，不為瓦全。玻璃，不似木頭有一夫當關，萬夫莫開的本領；卻有「粉身碎骨渾不怕」的赤誠。暴虎馮河的玻璃，一敗塗地。於是，書自由了。硬著陸。

        一個書架，癱在床的懷裡。「鞠躬」盡瘁。玻璃碎片灑了一床；我當然不會「疑是地上霜」。小心翼翼地戴上布手套，挖書籍的殘骸。多年來購書時總是千挑萬選，把外觀最完美的書迎娶回家。我知道我們會相處很久，「相看兩不厭」十分重要。這些努力都因為331地震而白費。檢視傷員，輕則破相，重則毀容，麗質天生卻刀疤處處者不可勝數；扭傷者有之，骨折者有之，從前銅筋鐵肋如今卻千瘡百孔者比比皆是。

        另一個書架掩面倒地，像被擊垮的拳手，我數到一萬它仍無法爬起。又彷彿「添附」到地板--生了根似的--不管我左推右拉，它還是「千錘萬擊還堅韌，任爾東南西北風」；任憑我連踹帶咒，它依舊「八風吹不動，端坐紫金蓮」。但我不能放著書架「挺屍」；也不能插把石中劍，或貼個符寫著「遇洪則開」，等待能人異士來為我破解。放著書本坐困愁城，我也於心不忍。只好「走後門」。拿了傢伙，撬開書架後面的合板…唉，「要先有革命的破壞，才能有革命的建設」。

        「縱使相逢應不識，塵滿面，鬢如霜」，短短幾十秒的地震，卻能有「十年生死」的效果，讓人嘆於大自然的力量…用布拭去書本上晶瑩的淚痕，突然想起杜牧「折戟沈沙鐵未消，自將磨洗認前朝」的詩句，我想，這「地震」還真「不予『張』郎便」…

        現在，一個半殘的書架，顫悠悠地靠牆歪著。另一個書架，筋骨無損、衣裳全無，像是遺失了罩袍的沙漠旅者，未來得忍受長驅直入的塵暴。

書，一群一群散落在地上。未曾謀面的科普書和李白詩集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；經濟學和倫理學的書籍暫且撇開學術歧見，瑟縮在一起取暖。用「牛驥同一皁，雞棲鳳凰食」來形容，似有污衊部分藏書之嫌。用「一夜鄉心五處同」又煽情得過火。瞧它們骨肉流離道路中，上冊和下冊隔著床遙遙相對，我想「辭根散作九州蓬」應該是恰當的形容吧！

        大部分中國故事的結局都是團圓，我不知道有沒有福氣依循這份傳統，早日讓我的書籍結束流亡生涯，回到書架—它們的應許之地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