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拔牙記 屈指一算,我已經十五年沒拔牙了。 刷牙一向認真勤奮。多年未洗牙,醫生還弄不到五分鐘就放下屠刀,喟然長嘆:「你刷牙太用力了!」年未三十,就已經把牙齒表層的琺瑯質刮走大半,成了敏感性牙齒,注定日日與「舒酸定」為伍;否則,即使是一抹微笑,都會讓我痛得像扮鬼臉。 正是因為勤於刷牙,所以不覺得自己會有齲齒。國中時作齒列矯正拔走四顆恆齒、二顆乳齒,痛不欲生。但醫生信誓旦旦地說:「今天拔了牙,以後智齒就不會長歪,就不用受比現在驚心動魄百倍的折磨」。 二個禮拜前,牙齦開始隱隱作痛。不旋踵,蔓延到太陽穴。我暗忖:「是不是三餐總是在外,青菜吃不夠所致呢?」於是,把冰箱裡的蔬菜通通丟進鍋裡,兩天吃了一週的份量;並齜牙咧嘴吞食了幾顆酸得令人皺眉的葡萄柚,安慰自己維他命C搞不好真能治百病。 不知為何,細菌的攻勢暫歇,相安無事五天。一到週末,我放假,細菌卻上崗了。但這次再多的青菜水果都救不了我。一晚,在宿舍,四更,我竟然痛醒。失眠對我是家常便飯,但以往只要入睡就不會醒。事到如今,無名病痛竟讓我「惟將終夜長開眼」,逼使我下定決心去看醫生。 醫生平靜地告訴我:「四顆智齒都蛀掉囉!有一顆更只剩半壁江山了,就是它引起你的疼痛。」本來以為我後半生都可以不用拔牙,現在卻被迫當場作決定。無奈之下只好使出緩兵之計,「先洗個牙吧!」;沒想到洗牙的時間還是那麼短,連穩下情緒的時間都不夠…不過,醫生告訴我:「健保規定,洗牙和拔牙不能同一天。」這將我的最後審判日延了一天,然而,是禍躲不過。 醫生宣判將一次拔掉兩顆。前陣子有人拔牙不幸喪生的新聞一直在腦海徘徊不去。一連串麻醉之後,是我此生最恐怖的體驗之一。說痛,其實比不上扭傷腳踝的一剎那,或急性腸胃炎時如海上波濤一波未平、一波又起的痙攣。但扭傷或腸胃炎的療程都是無聲的。不像拔牙,有斧頭「咄咄」聲,電鑽金石聲―讓人分不清施工之處是河床還是牙床。堅若磐石的牙冠,迎鋒而碎、殘骸破空之聲;配上麻醉未竟的神經攔腰而斷時,在心底不停歇的嘶吼。閃電一擊而中,劈裂千年神木,死也是痛快。但牙醫並無雷霆之力,斬斷牙根,像是吳剛伐桂,一刀接著一刀,永無止盡。如果大理石材也有感覺神經,一定對米開朗基羅的一鑿一斧深惡痛絕。古代三堂會審,最基本的酷刑就是「夾棍」了。猛地收緊,可以同時從身體內與身體外聽到骨頭碎裂之聲。牙根斷後,還要從牙床中絞出來。那時真恨不得牙齒是旋上去的,只要順著螺紋就可以輕易卸下。無法體會的人,找一根入木十分、鏽了十年、斜打、緊緊咬著紋理不放的舊鐵釘,想辦法用鉗子挖起來… 但請相信我,手術台上最可怕的聲音不是上述電鑽或鉗子施工的聲音,而是醫生的自言自語和助手的冷言冷語。那時,我聽到「剝」的一聲,以為牙終於拔出來,流下苦盡甘來的眼淚;沒想到,醫生囁嚅:「怎麼搞得?鉗子竟然滑掉了…」疼痛不止而「杜鵑啼血猿哀鳴」時,助手才緩緩道出:「醫生,剛才神經已經露出來了,可是那裡沒有上麻藥。」更不要說,拔到一半卻開始示範教學,或醫生、助手竟然對拔牙的程序起了爭執,對於在手術台上發抖的心靈,是多麼大的苦難。 當醫生宣布「結束了!」,我心上的大石頭才落了地…但落地卻砸到腳。看了X光片,醫生又把我請回來,「抱歉,還有一小塊牙齒留在那兒,趁著麻藥未退…」。天啊,法律不是保障人民「一事不二罰」嗎?為何我要為了一顆爛牙上兩次刑台?…口腔中再度滿溢緊張的口水,麻痺的舌頭虛弱地蜷曲著,無奈地看著冰冷的金屬和幾隻手,予取予求。 臨走前,醫生說:「過完年後,再來拔另外一邊的智齒!」唉!這次第,怎一個痛字了得? |
|
|